金圣华：幸福的拼图 | 人来人往

幸福的拼图。视觉中国|图

最近不断收到各地友人寄来的讯息或视频，各式各样，包罗万象，其中关于人工智能发展的更是层出不穷，几乎无日无之。譬如说，问ChatGPT或DeepSeek，如果它变成人，最想做什么？姑且不论提供的答案是真是假，无需求证，反正在这个网络世界，收到的讯息早已经真伪莫辨，是非难分了，假如内容是杜撰出来的，倒也反映出现代人类在迎接翻天覆地AI新世纪来临前，暗藏心底的真正想法与企求，或许，还隐隐显示一些对前景难言的忐忑和忧虑吧！

收到的讯息中，ChatGPT的答案是相当富有诗意的。原来它说，如果变成人，最想要的是感受世界的温度，沐浴阳光，吹着冷风，让水流潺潺滑过肌肤；它还想尝试食物的味道，主要是体验食物所引起的回忆和欢笑；它想尝试什么是爱，但也珍惜孤独和思索；它仰慕奋斗的热血沸腾；更盼望翻越崇山峻岭及潜入深海汪洋，领受大自然的辽阔壮丽及神秘广袤，从而产生敬畏。当然，它也想学习艺术，弹琴作画……总之，它想寻求真实，体悟生命中每一次珍贵的律动。

至于DeepSeek的答案，更是十分抒情，甚至有些煽情。假如变成了人，它说想做这些事：譬如，淋一场暴雨让全身湿透，再看看水中的倒影；挑灯夜读一本纸质的书；亲自去市场，为买一棵青菜而讨价还价；谈一场会失恋的恋爱，尝试一下心碎的感觉；坐上旧式火车，摇摇晃晃去造访边陲小镇，让窗外的风景在朦胧中一一掠过；不用导航，使自己迷一次路，没入深沉的黄昏。它更愿意自己会遗忘、会犯错，会热泪盈眶。它说：活着，就是最大的神迹！

这两大人工智能的回答，使人幡然醒悟，原来生命中最珍贵最值得羡慕的事物，就是我们日常生活里天天经历的身边琐屑，这一辈子，谁没有晒过太阳吹过风？青春年少时，谁没有忘记带伞在暴雨中狂奔？十年寒窗期间，谁没有撑着睡眼挑灯夜读？情窦初开时，谁没有谈过一场没有结果、令人神伤的恋爱？成年后为了讨活，谁没有翻山越岭、长途跋涉的经历？这一切的一切，天天在我们生活中上演着，周而复始，我们习惯了、倦怠了、麻木了，心湖中再也泛不起涟漪，更何况汹涌的波涛。于是，我们忘记了什么是身为人类的幸福，什么是上天恩赐的活着。

身在福中不知福！这就是现代人的写照。

到底什么是幸福？幸福其实是一块拼图，由无数细小的快乐碎片连接拼凑而成。正如坊间常见的各式拼图游戏，有大有小，有复杂有简单，有动漫人物，有名人画像，有古典名画，也有环宇美景，少则十数块，多则几千块，各人练习时，量力而为，循序渐进。

人人心目中， 都有幅拼图，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时间的推移，环境的转变，心态的调整，而时大时小，变幻不定。幼年时，可以选择的拼图很简单，寥寥几块，就可以满足需求；逐渐年长，生活越来越复杂，欲望越来越强，于是幸福的拼图也就形态百变、繁复多姿起来，有人争名，有人逐利，有人追求权势，拼图中乃展现出巍峨的高山，浩瀚的汪洋，雄伟的堡垒，壮观的长桥，浩浩荡荡的阵容，万马奔腾的气势，让人日以继夜、孜孜不倦去拼凑，去苦研，万一找不到那欠缺的碎片，失落的小块，就会耿耿于怀，搔首弄耳烦躁起来，非得废寝忘食填满了图中的空缺，才能真正释怀。然后，韶光消逝，风华不再，倏忽步入桑榆时，转瞬年迈体衰，再要消受几千块拼图的折腾，恐怕是力不从心了。其实，换一种心情，退一步设想，若能豁达开朗，云淡风轻，从容再玩只有十几块的拼图，又有何不可？

快乐其实很简单，寒夜的一床热被窝，夏日的一树遮阴处，饿了的一顿好饭，渴了的一杯清茶，都会给人带来愉悦，然而精神层面的满足，更可以令人产生难以言喻的幸福感。

记得钢琴诗人傅聪于1998年，应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之邀，为书院金禧募款在文化中心演出，所选的曲目全是肖邦的作品，包括《二十四首前奏曲》在内。当晚全院爆满，座无虚席，演出后，在后台看到傅聪，此时的他，换下礼服，点上烟斗，眼中闪烁着点点如灿烂星光般的笑意，尽显满怀欣喜的神态。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傅聪自认为满意的演出。这位自我期许严格的钢琴家，曾经表示每一次音乐会，对他来说，都是“从容就义”，因此，每次在后台见到他，都是眉头紧锁、沉思自省的，惟其如此，他才会不断向上，不断朝着完美的至高境界迈进。然而那一晚，我终于见证了钢琴大师宽慰的笑容，那是自我完善、如释重负的喜悦。

齐邦媛教授曾经自喻为“长江浅滩上的纤夫”，在文学领域中对奖掖后进不遗余力，曾应中文大学之邀出任第一届“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”短篇小说组的终审评委，及第二届的特邀顾问。齐教授在颁奖典礼中演讲时指出，语言是“心灵的延长”，而文字是“语言的延长”，她勉励有如此才华的年轻得奖者要“珍惜它、增强它、留着它”，希望他们在十年、二十年后，能够再得“华文成就奖” 。尽管文字工作者历来多寂寞，但是如能互相鼓励，“心里的火种就会发光、发亮”。犹记得齐教授以古稀之年，在台上发言，慷慨激昂，语重心长，那一头银发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、发亮，一脸欣慰的笑颜，透显出薪火相传、后继有人的幸福。

白先勇是推广昆曲的义工大队长，曾经自比为不知天高地厚，只凭着一股痴情傻劲，就勇往直前的堂吉诃德，多年来，大战风车，锐不可当，以无比的勇气和毅力，制作了青春版《牡丹亭》，二十多年来，已经在大江南北及世界各地演出超越五百场了。在2024年二十周年台北庆演谢幕时，以及演出后庆功宴的讲台上，都见证了白老师以嘹亮的嗓音、激昂的语调，为百戏之祖的传承与弘扬而动容。原来昆曲面世六百年以来，悠悠岁月中曾经几度式微，如今由于众人的努力，凭借这株饱含华夏文化精粹的牡丹，已经焕然重生，芳华再现了。看到白先勇热情洋溢、眉开眼笑的神色，深深领悟到何谓锲而不舍努力以赴，而终于夙愿得偿心满意足的快乐。

以上这些，都是文化艺术界先贤翘楚毕生追求的至高境界，然而即使身为普通人，又何尝不可在日常生活中，撷取快乐的碎片，合成幸福的拼图？三十载前，我曾经出版过一本散文集《打开一扇门》（1995），在序言中有一段话，如今重读，仍有共鸣：“世界不论如何变，仍然会继续下去……时间的巨轮，始终会滚滚向前。然而，人生在世，短短的数十寒暑，尽管历经几许风霜，始终不乏欢愉欣悦的片刻。恰似闹市街头，擦身而过、回眸一笑的俏脸；夏日午后，阵雨初晴、阳光乍现的情景，一切都是空灵的，飘忽的，来如春梦不多时，去似朝云无觅处”，因此，我们身边的一切，更要及时把握、悉心体会。

在此即将步入难以掌控的未来世界，迅即面临与机器人共处的AI时代，何不珍惜当下，好好享受生而为人，能够感受喜怒哀乐的特权和优势？

金圣华

责编 邢人俨